12月20日凌晨,北京一家医院急诊大厅,分诊台放着“无床”的牌子。
姚四海的病床占了两三个病床的位置,他5年没交过钱。
12月20日凌晨,一家医院急诊大厅,一位病人的病床设在急诊分诊台附近。
12月20日凌晨,西城一家三甲医院急诊的大厅和过道上挤满了临时病床。记者看到,急诊病床上躺着的多为老年病号。A28-A29版摄影/新京报记者 尹亚飞11月18日,120急救车拉着患者冯石兰,用了5个多小时才找到急诊病床,之前所去多家医院急诊科均表示没病床。
急诊患者“碰运气找病床”的遭遇,引起社会广泛关注。
北京市卫生局负责人表示,这件事首先暴露出的是医疗道德问题。在任何情况下,急诊不能拒接病人,北京市卫生局近日将出台《关于进一步加强医疗机构急诊工作的通知》。这意味着,今后医院急诊科以“没床没设备”拒接病人,医院拟被降级。
新京报记者近半个月调查,北京多家医院急诊病床近半存在周转不畅,多被非急症病人,甚至是长年卧床的老病号占用。
“这不是个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问题。”面对“急诊新政”,北京多家医院急诊医生坦言,病人急诊屡遭拒,并非仅是医疗道德问题。
医院的急诊科是什么?
在冯石兰等成千上万急症患者眼中,它是救命场所。
但对于姚四海,它成了免费“养老院”。
李峰(化名)和王芳(化名)等人,把它当成物美价廉的“旅店”。
在大量无法转入专科病房的患者及家属心里,急诊科是“没有办法的选择”。
北京多家医院急诊医生表示,以“救急救危”目的设置的急诊科,已成为医院压床最严重的区域,“各家医院里的孤岛”。
急诊室病床“告急”
“病人病情紧急时,医院没床就扣下救护车上的担架。”
5个小时的时间内,120急救车拉着60多岁的冯石兰奔走了通州263医院、民航总医院、北京军区总医院、东直门中医院,第五站到达北京协和医院。
协和急诊也没有病床,留观室加了一张床,收治了冯石兰。
“120又送来个意识不清的患者,我们没床没设备,提出让他们转送别家,120告诉我,到这里已是第五家,都没床。看着家属欲哭无泪的脸,心理防线顿时倒塌。”
北京协和医院急诊科医生于莺在微博里感叹,“病人找床只能凭运气,神奇的医疗啊!”
这条微博被转发数万次,评论数千条,“这绝非个案,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成为下一个冯石兰。”多名网友评论。
北京120急救人员证实,转运病人遇到急诊无床的情况时有发生,平均40分钟至1小时就能完成一次的转运任务常被延误好几个小时,“遇到病人病情紧急时,医院没床就会扣下救护车上的担架,让病人先躺在上面。”
12月20日凌晨,西城区一家三甲医院急诊科大厅,进门处的分诊台上搁着一个牌子,上写“无床”。
走廊里挤满病床和椅子,医护人员踮着脚尖从缝隙里穿行,给病人检查、换药,手中端着的医疗盘左闪右闪,防着碰到人和凳子上搁着的医疗仪器,像是在玩杂技。
病人的呻吟声混杂在消毒水的气味中,充斥整个急诊科。
急诊室的“钉子户”
姚四海在急诊住了5年,没向医院交过一分钱。
60岁上下的姚四海在急诊科的“地位特殊”,他的病床占了两三张病床的位置。
急诊科化验室门前靠墙的一张病床上,姚四海裹着棉被躺着。没人注意时,他会从挨着病床的暖气管里抠出烟头,抽上两口。
王震(化名)和姚四海在急诊科已共处了5年,前者是医生,后者是患者。
但事实上,姚四海最后一次看病吃药已是5年前的事,这5年他没向医院交过一分钱。
王震回忆,2007年底,患有脑梗、下肢瘫痪的姚四海被送到这家医院急诊科。治疗14天后,病情得到控制,只需护理锻炼,医院通知出院。
“他不说话,问什么都说不清楚,但就是不离开这张床。”王震说,14天的治疗期间里,姚四海有家属照看,但一说出院家属就不见了。王震只知道姚四海家住龙潭湖附近。
急诊科将情况通知医院保卫科,保卫科按照病人登记信息找到姚四海家所在的派出所。派出所没办法,跟着医院保卫科又去找居委会,发现姚四海家已拆迁,所属的居委会已不存在。
保卫科又去找属地民政局,希望民政局接走姚四海,但仍是无果。
“一圈寻找下来,我们发现没有人负责,砸在我们手里了。”急诊科医生哭笑不得,“我们保证跟他没有任何医疗纠纷,医院总不能把他抬到门外不管吧。”
2008年至2009年,一名跟姚四海年纪相仿的女子曾在病床前替他打饭,医生询问女子的身份,“人家说不认得姚四海,只是出于好心替他买饭。”
随后,这名女子也不再出现。
“最近一年又来了个老头照顾他。”20日凌晨4点,王震指着姚四海床前的一个老头说。
记者上前询问,老头笑眯眯说,自己是东北人,不认识姚四海,“我是好心经常来照顾他,买饭都是花的我的钱。他是个可怜人,头发都是我给剪的。”
两天的时间里,记者多次询问姚四海家里情况,他嘴里咕哝几下,显得极不耐烦。当问到是否跟医院有纠纷,他想了一会,摇了摇头。
照看姚四海的老头不在时,有病友看着可怜,给他分些饭。姚四海不用筷子,用手抓着吃。
急诊室的医生说,由于床位紧张,医院本想在姚四海旁边加床,患者们反映他臭味太大,没人愿意挨着他。
深夜的急诊大厅内,姚四海躺在病床上睁着眼,看着附近凳子上坐着打点滴的病人。
有病人睡着了,垂落的手臂扯落了输液管,姚四海笑出了声。
急诊室的“旅客们”
“他对各医院急诊科门儿清,这个医院太冷,那个医生态度恶劣。”
医院的急诊科是姚四海的“养老院”,也是李峰和王芳的“旅店”。
东城区一家二甲医院的王飞(化名)记不清李峰是第几回来他所在的急诊科“蹭床”了。
“前几回他说有高血压,看到空床就躺下来。”据王飞所知,六七十岁的李峰无儿无女无老伴,但有单位有房子。后来,李峰卖掉房子,钱也花完了,就开始游走于北京多个医院的急诊科。
“他对各个医院急诊科门儿清,说这个医院太冷,那个医院的医生态度恶劣。”王飞苦笑说。
一周前,李峰又躺在王飞所在急诊科的病床上,“这回说是在银行把腿摔折了,在一家医院治好后给轰出来了,就又到了我们这儿。”
“身上只有15块钱,医生让他去挂号,他说不着急。”王飞说,李峰根本不需要治疗。
医院的保卫科曾找到李峰的街道和单位。
街道说,找了李峰的侄子,人家说过两天去看看,但侄子在法律上没有赡养义务,“街道已经尽了义务”。
单位说,按时给李峰发放退休金,“这事儿跟我们也没关系”。
一到冬天,急诊科是71岁的王芳(化名)的必去之地。
西城一家三甲医院急诊科医生记得,王芳刚被送到急诊是因消化道出血,几天后病情得到控制,只需要护理不需要治疗,已经可以出院。
但家人没有来接,王芳已经在急诊科住了快一个月了。
照顾她的是一名护工,每月2500元的工资,就住在她的病床前。由于王芳基本处于瘫痪状态,没有什么意识,护工会定时把病床抬高,给她梳洗,擦拭身子。
“老太太在家也生活不能自理,也得请护工,不如放在医院,有医生护士看着,病人家属肯定愿意。”王芳的护工说,家属长期出差没时间照顾,急诊室24小时有医护人员,“这算是个不错的过冬地。”
急诊室医生介绍,王芳付给医院的是每天24元的基本床位费,80元医事服务费,9元的护理费,9元的取暖费,“每天共计122元,按照北京医保的报销比例,退休的报90%,没退休的报85%。”
每天住着急诊病床,王芳只需支付12元钱。
“你不能轰也不能赶,患者出不出院是需要医院和患者或家属协商才能决定的,家属不同意出院,只能这么着。”王震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。
转专科病房成难题
医生私下告诉王燕,母亲年老治愈的可能性不大,病情易反复,容易压床。
记者调查多家医院发现,急诊科病床住着很多老年人。
“看看这留观室内,基本全是老病号。这些老病号长年卧床,但都压在急诊科。”多家医院急诊科医生说。
北京市卫生局医政处统计,全市66家三级医院中,半数存在老年复杂慢性病患者、终末期慢病患者长期滞留,急救床位紧缺的问题。
卫生部急诊医学质量控制中心秘书、协和医院急诊科副主任医师徐腾达此前指出,目前急诊科非急症病人的比例达到了32%。
张淑丽侧卧在西城一家三甲医院急诊病床上,84岁的她鼻孔里插着一根长管,闭着眼,一动不动。
王燕和妹妹昼夜换班照顾母亲,在狭小病床过道里,姐妹俩陪着母亲住了一个多月了。
“我们找关系才住进来的。”王燕说,母亲患有肺炎,今年入秋后发病,先后找到西苑医院、人民医院、肿瘤医院,“人家都不收治”。
医生私下告诉王燕,母亲年老治愈的可能性不大,病情易反复,容易压床,“像烫手的山芋,没有医院收。”
上个月张淑丽病情加重,姐妹俩托人来到这家医院,这才住进急诊科。
一周后,老人肺炎得到控制,出院检查时查出淋巴癌扩散,王燕提出转入专科病房接受更好的治疗。
“不行。”王燕转述专科病房医生的答复说,“医生说如果入住,必须得接受我们统一化疗。像患者现在的身体状况,这边化疗,那边就得准备后事。”
张淑丽隔床的病人家属赵宝森说,老伴儿三个月前入住专科病房被拒,只能住在急诊留观室内,这一住就是三个月。
得知记者采访急诊病床被占用,王燕和赵宝森坦言,他们也不想占着急诊留观室床位,可是没有地方收治,只能住在急诊室。
“急诊病号多,环境嘈杂,要是有地方去谁愿意呆在这?”赵宝森说,老伴儿刚开始只有肺炎,由于抵抗力弱,住在急诊三个月下来已经是8种病叠加交叉感染。
12月21日下午,刚住进留观病房的一名约50岁的男患者转入专科病房,一大帮“滞留”患者的家属感叹,“能动能走的进了病房,躺在床上不能动的却呆在急诊,这不是反了?”
医生挑病人急诊科成孤岛
“急诊病床住的基本都是‘三不了’病人,治不了的,好不了的,回不了家的。”
“急诊科已成各医院的孤岛,我们求着专科病房收治长期压床的急诊病患,我们都能求哭了,但他们还是不收。”急诊科医生王震说。
这种说法得到北京多家医院急诊医生的认同,他们认为,把急诊科当成“养老院”和“旅店”的患者还是少数,真正影响急诊病床周转的是大量无法转入专科病房的老病号。
记者近半个月对多家医院调查,如果单独计算急诊病床被非急症病人占用的比例,部分医院急诊床位遭非急诊患者长期占用的比例已近半。
友谊医院急诊有各类病床90来张,近半都是住了十天半月以上的病人。中日友好医院急诊科,占用10天以上的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。北京第六医院,10余张留观病床,近半病床长期流转不畅。此前,北京朝阳医院表示,急诊抢救室有16张床位,有超过40个病人滞留,急诊观察室有37张床,滞留的病人有70多人。
2009年卫生部出台的《急诊科建设与管理指南(试行)》写明,“急诊患者留观时间原则上不超过72小时”。
2011年,卫生部发布的《急诊病人病情分级试点指导原则(征求意见稿)》,要求对各医院的急诊病人按病情严重程度进行分类治疗,将急诊病人分为濒危病人、危重病人、急症病人和非急症病人,病情严重者优先治疗。
“这几乎是空文。急诊留观病床基本被‘三不了’病人占了,治不了的,好不了的,回不了家的,这是急诊科多年存在的问题,”多家医院急诊医生表示,以“救急救危”目的设置的急诊科成了医院压床最严重的区域。
对于急诊患者很难转入专科病房,王震说,“这是专科病房的医生故意的。专科病房都会挑病人。”
来急诊科之前,王震曾在医院各科室都呆过,深知专科病房的“伎俩”。他说,医院对专科病房的病床周转率有要求,比如三甲医院,收治一名病人,一般10天就要让病人出院,“可能病人入院才两三天,病情刚控制住,医生就会反复找家属谈话,要求出院。”
多名急诊医院透露,专科病房挑选病人时,首先要看病人住院后是否好治,有没有钱,能否及时出院,还会看病人好不好打交道,甚至详细到子女是否有纠纷,“真实的情况是,医生考虑钱的问题比考虑患者的具体病情要多。”
北京多家医院专科病房的医生表示,各病房的确有病床周转率、治愈率(不同科室标准不同)等绩效考核,像一些年年龄偏大、长期慢性、不好治愈的患者,接受时的确会有所考虑。但他们认为,专科病房也是床位紧张,特别是冬季,一些疾病高发,基本上都是满床,“还是医疗资源不足造成的问题”。
王震和王飞所在的急诊科也有病床周转率等考核,“由于是急诊患者数量有不确定性,我们的考核并不严格。”王震说。
“家属咬定只去三甲医院”
急救转运原则是就急、就近、就能力,另外还有就是根据病人或家属意愿。
几乎每天,急诊科都会找王燕,劝她将母亲张淑丽转到社区医院或二级医院。
王震说,医院和附近一家二级医院建立了“双向转诊”合作关系,遇到棘手病症,二级医院可将病人送到三甲医院,三甲医院有一时无法治愈但病情稳定的患者,二级医院也会接收。
“社区医院和二级医院水平有限,去了就怕是等死。”面对找她谈话的医生,王燕也觉得不好意思,但不能出三甲医院的门,是她的底线。
北京一家二级医院的医生称,患者往往在主观上不信任二级医院,但客观上二级医院诊疗软硬条件确实有待提升。
“去急诊也挑三甲医院。”北京120急救中心人员证实,很多时候转运的病人只是骨折或其他普通疾患,“我们跟家属商量,这样的病连社区医院都能治,可家属咬死了,只去三甲。”
按照规定,急救转运原则是就急、就近、就能力,另外还有就是根据病人或家属意愿。
“我们明知道病人坚持要去的医院早已人满为患,但没辙。”急救人员说。
“归根结底还是资源分配不均。”北京多家医院急诊医生说,导致各三甲医院急诊科近半的病床资源被非急诊需求占用的原因,还是因为优秀医疗资源和医护人员过度集中,直接导致了患者扎堆的现象,优势医疗资源为应对潮涌般的患者,不得不设置诸多措施“限流”,直接或间接导致了急诊科的窘境。
他们认为,解决急诊病床无效占用问题,“双向转诊”政策应被鼓励,把急诊留观病患及时分流各二级医院,有助缓解压床现象,“三甲医院和周边的二级医院联动不够,政府也应在这方面多做调配,建立信息网络,提高病患分流转诊效率。”
同时,他们认为,要解决急诊病床被无效占用现状,僵化的医院等级化制度必须改变,“如果各级医护人员能够流动起来,平均各级医院的诊疗水平,同时提高医生行业的准入门槛,缩小不同地区的医生收入水平,把过度倾斜的医疗资源和医疗从业者合理分配到各个医院,患者就会自然分流,急诊病床遭无效占用的困境也会迎刃而解。”
近日,卫生部新闻发言人邓海华表示,卫生部将继续加强急诊科的建设与管理,增加床位的数量,完善设备设施,提高医疗水平,满足日益增长的急救医疗需求。优化医疗服务的体系,合理分配医疗资源,引导患者就医选择,同时严格地执行急诊分诊程序及分诊原则,合理控制非急症患者占用急诊医疗资源的情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