精神科医生的精神问题
有三四天的时间,医生王平的脑海中不断出现那名狂躁病人斥责她的画面,在人多的地方,她也渐渐觉得不安全,心里开始莫名的烦躁
6月24日,狭小的诊室内,一名神情木然的中年女子,坐在王平面前。诊室外,七八名病人焦急地等候,等不及的病人来回踱着步,甚至敲打房门。
因为和丈夫感情不和、家庭破裂,最近几个月,这名女子很少说话,也很少笑,神情也恍惚了。这是两人第一次对话,王平详细了解了女子的兴趣爱好、情感经历,并试图让她回忆一些开心的事。诊疗持续了近20分钟后,王平给她开了一些抗抑郁药物。
王平几乎每天都要听病人倾诉苦恼,这让她有时觉得,自己的精神也出了问题。
6月初,她在治疗一名狂躁病人时,不管怎么劝病人都听不进去,加上门外候诊的人越来越多,这名患者险些发病,“病人在人多的地方会害怕,担心有人害他”,久而久之,这种情绪也会传染到王平身上。
有三四天的时间,王平的脑海中不断出现那名狂躁病人斥责她的画面,在人多的地方,她也渐渐觉得不安全,心里开始莫名的烦躁。
当自己无法调整时,王平也有她的“心理医生”——大学期间的导师,“找一个自己信任的人,倾诉心里的苦闷,接受老师的心理辅导。”
在安定医院等精神病专科医院,专家和主任医师也会以心理督导的名义,给年轻医生进行辅导,让他们认识自己工作的特殊性。但这种辅导只能疏解医生的心理压力,却无法改变外界对这个职业的认知。
几年前,安定医院的精神科医生王娣去相亲,当男方听说她是精神科医生后,连面都不见了,“人家觉得我天天跟精神病人打交道,担心我的精神也不正常。”王娣说,外人都叫他们精神病医生,后来自己只好先介绍自己是医生,熟悉了再说是精神科的。
让王平伤心的是,精神科在综合医院成为边缘科室,其他科室的医生甚至对精神科的性质一无所知。
每次各科室给病人会诊,王平参与其中,会觉得受到“侮辱”。内科外科诊断完了,轮到精神科诊断时,就有医生喊,下面请精神科诊断,“医生们都会撇着嘴偷偷地笑。”王平说,就好像精神科的医生精神也有问题一样。
这种对精神科医生的偏见,让王平有些失落,学了这么多年,却没有成就感。
穷医生
安定医院副院长李占江说,精神科医护人员的收入比同级别医院的其他医生至少低三分之一
精神科之所以在综合医院里是边缘科室,王平认为,主要原因是不能给医院创收。
按照规定,精神科医生治疗病人,主要治疗方法是问诊,其次是开药,每问诊15分钟收5元钱,忙活一上午,收益不到200块钱,还不如其他科室给一个病人开药的收益。
作为专科医院的安定医院,精神科专家门诊每15分钟收费也只是14元,普通门诊每15分钟收费5元。
“这跟医疗卫生系统的补偿机制有关。”安定医院副院长李占江说,政府对医院的投入基本全部用在基础建设上,医院的创收主要依靠医疗设备收费和医生开药,但对于精神科医生而言,治疗精神病患者,方式主要是交谈、倾听,开药数量很少,设备使用的次数更少,由于不能给医院创收,直接导致精神科医生的收入普遍偏低。
王平说,工作三年来,每月的收入只有4000多元。前两年,因为不相信收入都这么低,她曾跳过几家综合性医院,最后却发现各家医院精神科的医生收入都差不多。
事实上,不仅综合性医院的精神科医生收入偏低,即便在精神病专科的三甲医院安定医院,收入也不高。
今年34岁的王娣,北京中医药大学博士毕业,已经是安定医院主治医师,可是一聊起收入,就会很惭愧,“底薪2000多,奖金能拿3000元就不错了。”外人一听她是医生,觉得既风光又赚钱,可实际上,她一直很难接受高风险、强压力与低收入的反差,以至于很少和别人说起自己的收入。
针对精神科医护人员总体的待遇水平,安定医院副院长李占江介绍,收入要比同级别医院的其他医生至少低三分之一,医院的整体收入甚至是综合性医院的十分之一。
高风险与低收入的现实,让精神科的医护人才严重流失,与数量庞大的精神疾病患者比例失衡。
50%专业人才流失
2010年,王平在北大医学部博士毕业,6名精神卫生专业毕业生,只有3人选择当精神科医生
在国际精神卫生行业,平均每10万人中有4名精神科医生、13名护士;我国是1.5名精神科医生和2.2名护士,远低于世界平均水平。
6月25日,中午服药时间,安定医院14病区,一名医生和两名护士推着运药车进入病房,十几名病人闻讯后一哄而上,把医生团团围住,场面混乱。
副主任医师李晓虹说,每天她和不到10名医生、20名护士,要照顾整个病区的60多名住院患者,其中还要有几名医生承担门诊任务,而在门诊,30余名医生每天要面对1000余名患者,“我在美国学习时看到,20名病人就有40名医生照顾。”
记者了解到,安定医院有精神科医生160余人,还缺40人。连续招了两年只招到6名医生,每年还有一两个医生辞职。
高风险与低收入的反差,不仅影响到了精神科医生这一行业,也影响到了人才出口——培养精神科医生的院校。
首都医科大学精神卫生专业研究生导师陈群说,尽管就业不成问题,但较低的从业收入和每年七八千元的学费,让很多学生不愿意报考这个专业。该专业共有11名研究生导师,但每年能招上来的硕士研究生也只有11名,博士生3到4名,和医学部其他专业相比,导师学生1∶1的比例低得不能再低。
2002年,王平考入北大医学部,8年硕博连读。硕士期间选专业时,200多人的医学部,只有6名学生凭兴趣选择了精神卫生专业,其他学生则选择了内科、外科。2010年王平博士毕业时,只有3人选择当精神科医生,其他人都去了医药公司。
对此,陈群说选择专业除了自愿原则,也要看成绩、业务能力和答辩等因素,“精神卫生专业的生源素质,总体并不高。”
根本还是“钱的事”
专家郭红利认为,精神科医生作为特殊职业,政府应全额拨款,保证待遇,才能留住人才
人才匮乏导致的后果,是精神病人的治疗得不到足够保障。
从业14年的李晓虹说,精神疾病患者不同于普通病人,医生需要根据每个病人的情况,进行个性化治疗甚至终身治疗。然而,这种治疗方式大大受制于医护人员的短缺。
治疗精神疾病患者,需要医生护士、心理治疗师、康复训练师和社会工作者的帮助,是一个系统长效的机制,但在医护人员难以满足的现状下,只能进行基础治疗,不仅不利于病人康复,如果病人越积越多,对医护人员也形成新的压力。
为了解决精神科医护人员紧缺的现状,新实施的《精神卫生法》明确提出,政府及有关部门、医疗机构、康复机构,应加强对精神卫生工作人员的职业保护,提高待遇水平,并按规定给予适当津贴,工伤待遇及抚恤按国家有关规定执行。
但这项规定目前并没有具体措施。
北京市精神卫生保健所副所长郭红利认为,问题的根本还是“钱的事”,精神科医生作为特殊职业,不能跟其他医生一概而论,政府应该实施全额拨款,设置奖励机制,保证精神科医护人员的待遇,才能留住人才。
多年前,北京曾为精神科医护人员设置每月30元的津贴,但如今这一数额显然过低。目前,北京市已认识到这一问题,卫生部门正会同多个部门,商讨提高精神科医护人员的待遇,以留住人才。此外,将研究大专院校的学科建设,保证人才输送。
“精神疾病需要系统的治疗,一个医生难以完成整个过程。”最让王平开心的事情,是能把一名患者治好,但她发现,这越来越难实现。她说,若不是喜欢精神卫生专业,自己不会当精神科医生,选择它,是因为可以更好地认识自己的内心。(王瑞锋)
A30-A31摄影/新京报记者 尹亚飞